飞出国门的女孩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4
三毛传

第八章

她很爱笑。她穿着白色T恤,配可爱的背带裤,长长的黑发一左一右扎成两条小辫,骑坐在长椅上,侧身笑着望向你,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笑容温暖无邪。

——评三毛留学时期的一幅照片

1967年,二十四岁的三毛离开了台湾,只身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西班牙。说陌生,其实也不陌生。这个国家,早已深深印在了她的心底,因为毕加索。那个曾经给了她的灵魂以极大震撼的伟大画家,那个她心心念念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好嫁给他的男人。

去西班牙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进修,是因为赌气,也是为了疗伤。三毛是个聪明女孩,既然恋情无法挽留,何不潇洒挥手,远离伤心地,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呢?再见台湾,再见舒凡,再见亲爱的爸爸妈妈,再见曾经的欢笑和泪水。澄澈的阳光,湛蓝的大海,美丽的大西洋,风情万种的西班牙女郎,激动人心的斗牛士舞曲,哦,亲爱的西班牙——我来了!

对于飞跃整个亚洲,抵达大西洋沿岸的西班牙,那个超文艺又超浪漫的国度,三毛曾经说过:“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到那里看一次,然后把哲学里的苍白去掉。”所以,她选择哲学,不单纯是为了学哲学,而是为了去掉哲学的苍白,寻找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抚平内心的伤痛。

刚到西班牙,因为对西班牙文比较生疏,三毛几乎当了三个月的哑巴。但是她天资聪颖,人又勤奋,用功得死去活来,终于在恶补了半年后,通过了语言关,可以自由无阻地参观、交流了。她徜徉在哲学的天地里,简单、快乐、宁静。她扎着两条长长的小辫,一个清丽脱俗的艺术范儿女生,无拘无束地走在西班牙热闹的街头,穿行在艺术的长廊。

她喜欢去咖啡馆,喜欢跳舞、听歌剧,还受当地人影响迷上了吸烟。不过最爱的,还是去普拉多美术馆。

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建于18世纪,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博物馆之一,亦是收藏西班牙绘画及雕塑作品最全面、最权威的美术馆。每天中午上完文哲学院其他的课程,三毛就一路快跑回宿舍,为了下午三点的艺术课,她总是最快吃完午饭,趁着舍监不注意,溜出学校,一路奔往普拉多美术馆,成为第一个到馆的学生。

在那个“快乐得冒泡泡的美术馆”里,三毛认识了大画家哥雅、葛列柯、维拉斯盖兹和波修,当然还有许多许多台湾比较不熟悉的宗教画家。后来,艺术课上成了一种迷藏,学校的文史课都不肯去了,每天出了宿舍就往美术馆走。逃了其他课,去美术馆这个“大课堂”,听满头白发的陈列室管理员一幅一幅讲解那些名画,三毛的内心十分安然,丝毫没有罪恶感。

无可否认,三毛对艺术的那份狂热、吸收美术精华的那份天赋,是一般人无法比拟的。浸淫在这种教室,“闭上眼睛,画中人物衣服上哪一条折痕是哪一种光影都能出现在脑海里。也不止这些,这些是表相,而表相清楚之后,什么内在的东西都能明白。那份心灵的契合,固然在于那是一个快乐的教室,也实在算是用功,也算是一大场华丽的游戏”。

那份狂热,在1969年的夏天,三毛搭乘一个德国同学的车经过法国去西德的路上也得到了验证。为了去那个浪漫至死的巴黎,三毛节俭到虐待自己:只喝白水吃面包,只走路不坐车,只爬楼不坐电梯。当她精疲力尽地来到罗浮宫,看到蒙娜丽莎的巨幅画像,刹那间感受到一种摄魂夺魄的美。“那份静、美、深、灵,是整个宇宙磁场的中心”。虽然一天都没有吃饭,饿得头晕眼花,三毛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排队去看蒙娜丽莎的画像。一直看到体内一切的“能”都被吸空,还是不忍离开。她的钱包是瘪的,物质是匮乏的,但是眼睛却是满的,精神是富足的。

因为对于美的极度敏感,三毛的一生做了一个相当寂寞的人。在那场华丽的游戏里,也在少年时代初见一幅少女画像、白马图、毕加索画册的惊艳里。

三毛离开台湾的时候,父母亲在机场拉着她难舍难分。他们担心这个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国外还不让人给吃掉。他们一再叮咛,让三毛记住中国人的教养,万一跟人起了争执,绝对不要跟人怄气,要有宽大的胸怀,吃亏就是占便宜。

一开始,三毛也是这么做的。住进“书院”的女生宿舍,三毛与同舍的三个外国女生和平相处,但是,时间长了以后,三毛成了宿舍里“勤杂工”,她一个人要铺四个人的床铺,负责整个宿舍的卫生,替她们收衣服、夜里开门、烫裤子、涂指甲油,甚至三毛那些漂亮衣服也成了公用品,随意穿在别的女同学身上,长时间不还。

三毛忍了半年。她一再地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三毛完全遵从了父母“吃亏就是便宜”的礼教,一味地退让,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也不知如何改变。她自认没有做错什么,却完全丧失了自信。

终于,一件小事,让三毛“原形毕露”。

一天晚上,宿舍的姑娘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统挤到三毛的床铺上喝酒,嘻嘻哈哈耍酒疯。三毛抗议了几次都无效,结果被院长逮个正着。院长见姑娘们都坐在三毛床上嬉闹,不由分说用极难听的话大骂三毛,请她滚出去,还讲三毛在卖避孕药,骂她是个败类。

三毛惊得快要晕过去,赶紧分辩卖避孕药的不是她是贝蒂,但是院长根本不予理会,还说她是耍赖,请她闭嘴。

被冤枉的痛楚,还有积累了半年的怒火,让三毛彻底疯狂了。她抄起走廊上的扫把,对着一帮同学劈头盖脸打下去。她被人从后面抱住,立马回头给人家一个打耳光,踢了面前一个女孩的胸部,还抓起一个大花瓶,对着院长泼过去,花瓶里的水泼了院长一身。所有的怨气,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发泄。她不再要做个好人,跟这帮欺善怕恶的洋鬼子,必须用武力来反抗!

“战争”之后,三毛既不道歉,也不忏悔,冷冰冰地对待这群“贱人”,宿舍里的空气僵了很久。借去的衣服还回来了,三毛的床铺有人铺了,下雨有人替她打伞,有人替她留早饭,三毛故意在宿舍放京剧唱片,也没人敢做声。

一个月后,院长请三毛到那个一向被称为“禁地”的美丽小客厅里,请她喝酒,吃点心,向她道歉。“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三毛完胜。只不过,这样子取得的胜利,未免有些别扭。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到尊重。一个野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真是颠倒黑白啊!

“我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妨碍我心灵自由的时候,绝不妥协。”那些金发碧眼的假洋鬼子,妨碍了三毛心灵的自由,三毛选择了奋起抗争,即使是权高位重的院长也不例外。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女孩用行动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和敬畏,为此后愉快的留学生活扫平了道路。这是她靠自己的实践经验争取来的,和父母的教育无关。

似乎三毛的骨子里,一直流淌着崇尚自由、不甘屈辱的热血。她认为,正是因为中国人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观念,无意间纵容了外人。是因为我们自己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直入。她不再去想父母叮咛的话,宁愿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再次发起战争,是因为一个金发冰岛女人。

1969年,三毛结束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学业,申请到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分给三毛的宿舍是走廊的最后第二间,那个冰岛女人住在她隔壁,不但对三毛很冷淡,而且还隔三差五在房间开狂欢会,音乐放得震天响,男男女女在房间尖叫、在共同的阳台裸奔追逐。

那时候,三毛因为需要在一年内拿到高级德文班毕业证明,才能进入自由大学念哲学,所以在“歌德学院”用心啃德文。这样的吵闹,令三毛神经衰弱,一个字也念不进去。忍耐了四个星期后,三毛终于忍不住敲门提醒,却被裸体的冰岛女人推了出来。

“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第二天早晨,三毛旷了两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生顾问,一个中年律师。这个顾问以没有接到其他学生的反映为由,拒绝处理这件事。

一周后,三毛再次闯顾问的门。这一次,她带来了一卷录音带。

事情解决得非常顺利,一个星期以后,这个芳邻静悄悄搬走了。

三毛与顾问眼里其他的台湾同学不同,那些同学“温和、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甚至一个男同学同屋带女朋友进来同居了三个月也不去抗议,顾问知道了以后把他叫去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三毛听了顾问这样的话,心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善良的同胞。

在她看来,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地跟人和平相处,就是懦弱。

也有三毛惹不起躲得起的案例。

那是1971年夏天,三毛到美国芝加哥伊利诺大学主修陶瓷,和两个美国大一女生合租一幢木造的平房。那两个美国女生和一群男女朋友在房间点印度香,全都裸体抱着睡觉,虽然不吵不闹,但是三毛为人很正派,她无法接受她们那样的“空虚”,为求洁身自好,她住满了一个月就迁居了,搬去一个小型学生宿舍。

住在三毛对间的女孩,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每天晚上,三毛看书,她就打字,噼里啪啦打到夜里两点。因为赞赏她的勤奋,所以,尽管她打字影响到自己看书,三毛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等她停下来以后,静下心看一会儿书,然后睡觉。

有一晚,三毛正在看书,那个女孩过来敲门,刻薄地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嗯?”

看着她美丽而僵硬的脸,三毛叹口气:“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说完,三毛当着她的面轻轻合上门,从此与她绝交。

没必要解释。跟无理的人,没必要讲理。

曾经有一个继承巨额遗产的机会摆在三毛面前,但是她没有接有一对美国夫妇,非常喜欢三毛,对她视如己出,常常在周末假受。因为做人的尊严。

日开车来接她去各处兜风。这对夫妇非常有钱,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还在镇上开了一家成衣批发店。

感恩节的时候,三毛被夫妇俩请去吃饭。吃晚饭的时候,那位太太向三毛宣布,决心收养她为女儿,并且说,将来等他们过世,所有遗产都是三毛的。他们还要求三毛一辈子和他们住在一起,不要结婚,担心三毛结婚走了以后,他们的财产不晓得会落入哪个基金会手里。

三毛气得胃痛。他们直接向三毛“宣布”了领养的决定,而不是尊重她,问她自己的意见。更冷酷自私到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领儿防老,干涉三毛一生的幸福,用遗产来交换一个女孩的青春。这样丑恶的富人嘴脸,再优雅的外表也掩盖不了。

那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三毛穿了大衣,在校园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到了温暖的家,想到了和蔼亲切的爸爸妈妈,再想想自己这几年在外漂泊的种种遭遇,学业无继、经济拮据、四处遭人欺侮,不由得心生悲凉,冻得冰冷。

当然,在这些悲凉的故事之外,也会有一丝温情。那份温情,是初见的惊艳,是叫不出名字的欢喜,是今生忆起时,不能解、不能说、不能会意的谜和痛。

还是1969年,三毛在西柏林,歌德学院。三毛以每天至少钉在桌前十小时、上课加夜读总共十六七个小时的毅力,拿到了最优生的初级班结业单。“歌德学院”的学费十分昂贵,德国的消费水平比西班牙也高很多。为了节省开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不顾体力的透支,谢绝了老师“休息三个月”的建议,继续升了中级班。在一次一千多字有关社论的报纸文字听写考试中,三毛一口气拼错四十四个字。而三毛一向是不甘人后的,从不肯在班上拿第二名,每堂课和作业一定要拿满分,才能减轻对父亲伏案工作挣钱供自己留学费用的当她拿着那张令人心碎的试卷,去找当时的德国男友。那个男孩歉疚感。

不但没有安慰,还责备了三毛一顿。临了,他说:“将来你是要做外交官太太的,你这样的德文,够派什么用场?连字都不会写。”听到这句话,三毛抱起书本,掉头就走出了那个房间。那个德国男友的确很优秀,一心将来要进外交部。实际上后来真的成了一名大使。但是,就是那句得意洋洋冷冰冰的话,让三毛本来已经寒冷的心更加冰凉。要知道,她是为了他才飞来德国,为了他忍饥挨饿拼命攻读德文,最后却得到了这样一句评价。除了读书,书呆子男友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尊重她作为一个女性所拥有的独立人格。

那时候的三毛不但攻读德文刻苦到几近崩溃,经济上更是拮据得可怜,又不肯开口向父母要钱,零下十九度也没钱买一双靴子,鞋子底通了一个大洞,出门的时候不得不穿两层袜子,裹一层塑料袋,再在鞋子外面裹一层塑料袋,箍一层橡皮筋防滑。就这样,还是防不了雪水,脚上还是生了冻疮。

那是1969年冬天,12月2日。三毛每天只吃饼干和黑面包浓汤,拼命努力却考坏了成绩,又遭到德国男友的责备,终于忍不住,一个人,在晚上修补鞋底的时候,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实在是因为一个大孩子,所承受的压力和孤寂都已经达到了那个年龄的极限。

第二天,三毛哭累了,睡过了头。她茫然地站在车站牌下,一班一班的车子经过,都没有上车。

逃课吧!死了吧!三毛带着身上的护照和仅有的二十块美金,将书往树丛雪堆里一埋,上了去东柏林围墙边,可以申请进去的地下火车,去办理东德的签证。

出入东西柏林需要验证护照,关口人员拒绝了三毛持有的台湾“中华民国”护照申请。这时候,一位东德军官出面,帮她办了一张临时通行证。军官还掏出零钱帮她付了拍快照的钱:一共拍了三张,两张办证用,另一张,被他小心翼翼放进了贴心内袋。

三毛看在眼里,心里有小小的震动。觉得这个军官不但俊美,而且,他的眼睛那样深邃,叫人有一下子有落水的无力和悲伤。

军官一直不避嫌地陪三毛排队,一步步地移。时光很慢,却舍不得那个队伍快快移动。要再见的时候,军官突然说了一句:“你真美!”彼此心里都有了些伤感。

当天从东柏林返回西柏林的时候,三毛又遇到了麻烦。出关的时候,三毛又见到了那个军官。这一次,他特意在这里等她,送她 上车。

车厢一辆一辆飞驰而过,三毛没有上车,军官也不肯离去。在寒冷的车站,两个人忘记了时间,就那么站着、僵着、抖着。风吹乱了三毛的长发,军官伸出手替她拂开,两个人的眼神交缠在一起,三毛看见了那口深井里面,闪烁的是天空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最后一班车,必须要走了。军官推了三毛一把,三毛这才狂叫了起来:“你跟我走!”

“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

“我留一天留一天!求你,我要留一天!”三毛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却还是被车带走了。心底里的疼和空,直到火车转了弯,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

那一夜,三毛回到宿舍,一下子病倒了。是疲惫,也是思念的苦楚与煎熬。直到高烧三日以后才被发现送进医院。烧的时候头在痛,心里在喊,喊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那是一次命中注定的神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在那个困顿而寒冷的夜里,与俊美的东德军官的相遇,有如一段美丽神话,真实得近乎虚无缥缈。心与心的相通,无需言语,只一个温柔的夜啊,只愿时光停留在那一刻,让我疲惫的双脚在那个关眼神,就已经明了。

口驻足停留。我愿死在那口深井,永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