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6
一: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日据与光复将台湾的二十世纪一分为二,作为无父之子的台湾经历了二次重塑。而冷战时期的世界格局,已经在台湾与中国内陆之间制造出深重分裂,即便后有光复,也无法弥补这一点,台湾自有他海岛生存的方式。

侯孝贤在《刺客聂隐娘》中其实强烈地想要表达出这一点,影片里面的人物、冲突,其实都是在为这个东西服务的。

这部电影当然是有政治隐喻的, 它依旧是历史的、政治的。侯孝贤用绵密、悠长的镜头将台湾-大陆-日本切割成一条分裂的线索,他在与历史的幽灵纠缠。

他认识的中国大陆,与现今的中国大陆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如他所说:“中国对我而言,是台湾文化的源头;并不是指现在的中国内地,并不是政治上与台湾分裂的那一个实体。我们从小受教育读中国的经典、诗词歌赋,后来我又爱看武侠古典小说和戏曲,这些已根深蒂固称为我人生的背景、我所创作的基础;这样的中国,和今天的中国内地,根本是两回事。”

唐安史之乱后,朝廷为笼络降将,封李怀仙于卢龙、田承嗣于魏博、李宝臣于成德,这便是河朔三镇由来。

三镇名义上属朝廷,然政治、经济、文化自成一体。三镇与朝廷之间战或和,也皆为利益所驱使。三镇实力未足,自不敢轻举妄动;朝廷对他们也颇为忌惮,是以需安抚。下嫁公主和番,也是笼络手段一种,嘉诚公主便是因此到魏博。

《刺客聂隐娘》在中唐大时代背景下,穿插河朔三镇史实。人物轮番登台,故事脉络依旧清晰,聚焦于隐娘与田季安身上。

田季安,字夔。母微贱,嘉诚公主命为己子,宠冠诸兄。数岁,为左卫胄曹参军、节度副使。绪死时,年十五,匿丧观变,军中推为留后,因授节度使。

电影伊始,道姑遣隐娘返魏,目的是“杀汝表兄,田季安。”单就此看,略有疑惑,为何剑术已成返回魏博,首先要杀田季安?

史册记载的田季安,乃残暴嗜杀之人。丘降被贬下县尉,路途遭活埋一事史书上便是田季安所为。道姑所以要杀隐娘杀田季安,大抵是出于此,“若杀一独夫可救千百人,则杀之。”

而在隐娘这边,电影即将进入尾声时,隐娘跪地,说 “杀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

所以我觉得比起“刺客”,聂隐娘更像是“侠客”。

二:隔屏窥影

《刺客聂隐娘》的每一帧画面都美到窒息,极端精美,精美得近乎刻意,最爱是隐娘隔屏窥影那一段。

夜,田季安至胡姬房中。隐娘潜入潘府,站立于屏风前,注视榻上之人。

隔屏窥影,窥的是势、是氛围、是心声。重重烛光深影,屏内屏外隐隐有风吹动,气息奢华浮靡,隐娘一袭黑衣,藏蔽于外。

田季安惊觉,持剑而出,隐娘唯闪避尔,后跃屋顶远去。

下一幕黑夜暗沉,繁星棋布,光烛轻摇,剪影微现。隐娘伫立于屏风前良久,明白自己是杀不了田季安的。 不是能力不足,而是不能杀,也是不忍杀。

杀心已去,随之消亡的还有爱情。田季安与宠妾胡姬谈起隐娘,语调平和,眼神平静,即便说到窈七(隐娘)在他病重时守他三天三夜时,也未见得流露出多少感情色彩。

于隐娘,田季安是一段凝结的隐忍与创伤,是幽暗的伤痛与苍凉;在田季安,窈七不过是一段尘封的往事。

还是胡姬说了一句“为窈七不平。”许是因她被田季安正室一直压制的原因,虽受宠,意难平。就连怀孕也不敢声张,须以鸡血冒充月事,好不将消息传出,从而保全孩子。所以略能理解窈七。

隐娘与人格格不入,但并非绝情。归家后,聂田氏告知嘉诚公主已去世,隐娘手帕掩面而泣。这极其小津安二郎式的哭泣,大概灵感来自张爱玲自传体小说《雷峰塔》里琵琶送别保姆何干那一幕。何干离去,琵琶把整条手绢压在脸上,闷声哭声,灭火一样。

侯孝贤曾谦逊地说过,张爱玲的小说他想都别想(拍),认为那种幽微的情感难以展现。

然侯导电影的细密、暗幽、以及类似黄昏时分的怅然回首,像极张爱玲小说中的氛围。 比如隔帘窥影,比如隐娘与周韵饰演的精精儿之间的对持,又比如秋意萧瑟在魏州城外举杯送别被贬的田兴后那一行孤单远去的牛车。

林中缠斗,精精儿面具破裂,“砰”地一声落地,隐娘转身便走。因她认出对方,既然认出来,就无继续打下去的必要。蒸腾杀气倏然离散,一场恶斗好似未曾发生。两人方向相悖,各自走开。

这一幕并未正面显出田元氏来,面具甫一掉落,杀气迅疾消匿不见。留下的是想象,是猜测,是揣摩。

也许 留白的意义就在于此,给观众带来的是对当时场景以及剧情的复制与重构。 如同窈七隔屏窥影一幕,是气氛营造的需要,是种矜持的情感表达,也是欲语还休的克制。

三:青鸾舞镜

轩堂,春,一树杏花乱如飞雪。

抚琴的嘉诚公主给窈七讲青鸾舞镜典故,“罽宾国王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

这当然是个悲哀的故事,鸾未曾有同类,只能与镜中之影相舞,直至终宵奋舞而绝。

隐娘对磨镜少年说,“娘娘就是青鸾,从京师嫁到魏博,一个人,没有同类。”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上巳节,河曲游宴,风吹杏花飞入飘开的帷幔。一袭绯衣的窈七,在秋千架上,在碧天里,飞也似地掠……

那样晴天碧好,那样繁荣热闹,秋千掠过树梢,一次高似一次,高高于秋千上孤独掠过天地的窈七,不是不寂寞的。

道姑教隐娘隐剑之道,“凡禽兽必藏匿形影,同于物类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鹰色随树。”

也就是说,于它们而言,隐剑之道根本天生,无需隐匿。只要它们不想他人看到,就轻易不会给他人看到。

怕是人心孤寂也是如此,若不想给人看到,别人便无法看到。 然相似之人总能彼此感受到,就像那些藏匿功夫与生俱来的生物们,总有办法找到彼此。 这大概就是隐娘从见到嘉诚公主便喜欢的原因。也是她愿意跟随道姑走的原因。

隐娘违抗师命,拒杀田季安,来道观,在山间,对师傅三叩三起,这也是她的决绝之心了,是谢恩,也是绝恩。

之后起身便走,道姑从背后袭击,拂尘横扫向隐娘脖子。隐娘以匕首还击,却不回身,瞬间交手后离去。

林中落叶轻飘,道姑收势站定,胸前殷红鲜血氤染。神色依旧清肃淡然,目光沉淀,望向隐娘逐渐远去的背影。

隐剑之道在于无形,是说本能要高于意念先动,隐娘还击,凭的就是多年练剑本能反应。

聂隐娘是道姑最出色的作品,她的作品最终违拗了她的命令,一如多年前她在嘉诚公主的劝说下未曾杀害田绪。

她们都孤寂,且无法融入人群,而她们的孤寂也是落落大方的,是坦荡又从容的。

相比而言,田季安正室田元氏(精精儿)的孤寂里,就带着阴暗与祸心。 可构筑故事情节的并非道德,孤寂碾压过道德与肉身凸显出来。

田元氏房内布置,浓情艳色,有视觉正式的仪式感;整个人却愤慨,压抑,以及带着一抹即便被看穿心底阴谋也能微笑的优雅。

有个想法,或许利用巫术残害胡姬肚中孩子、活埋丘降、追杀隐娘的田元氏,其实是隐娘另一种存在的可能。

若当年的窈七如愿以偿,嫁给田季安,是否会变得若如同田元氏一般?

四:磨镜少年

所幸,聂隐娘不会变成田元氏。

她性格幽暗、孤寂,这样的人得要一个能够温暖她心的人吧?磨镜少年温柔,粲然,更重要的是,能让聂隐娘为之一笑。

谢海盟所写《行云记》里有这样的一句话:磨镜少年让隐娘笑了。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里的处理很单调,不过我倒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古代的佳人才子们是不谈恋爱的,相互看对眼,两情相悦了,就幽期暗会,以身相许。

尽管磨镜少年是倭国人,语言不曾熟练,可两人说话,却是彼此能明白的。 所以这里的处理其实很对味,他与聂隐娘过往的一切都全然无干,也许隐娘需要的,就是这一份儿全然无干吧。

解读之所以是种冒险,是因总是个人的、私密的,且多数情况下总是一厢情愿的。

从一开始想从政治立场展开,到后来只是絮絮叨叨地写一点儿自己观看影片过程中的一点儿小小想法,也有过矛盾,但最终依旧选择这种方式。

电影前前后后看了六七遍,里面台词都能背出。最喜隐娘去找道姑,山间雾气弥漫,道姑手执拂尘,决然站立如仙人,面向天际,对隐娘说的那一句: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汝今剑术已成,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

恰恰是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说明隐娘从未学会绝情,而是一直不忍心。

她似青鸾,一身武艺,孤独沉寂。隐娘却罽宾国国王的青鸾幸运,遇到的的不是镜中之影,而是她的磨镜少年。

聂隐娘的故事,从她遇到磨镜少年的时候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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