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学艺术的学生比较懂得酒神和日神。
尼采的思想博大而宏富,但酒神精神却是他思想的源泉。尼采全部思想的起点都可以在他的处女作《悲剧的诞生》中找到。在这部著作中,他提出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二元对立的美学思想。这个二元对立的观点他终生都未放弃。在后来为“重估一切价值”而写的断片中他说:阿波罗式的——狄奥尼索斯式的。艺术本身表现于其中,就像自然力表现于人之中一样。不管人愿意与否,都要支配人一方面发生幻象,另一方面发生纵欲。这两种状态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则是:梦境和醉境。梦境释放的是想像力、联想力、诗之力;醉境释放出的是言谈举止之力、歌舞之力。
酒神精神是尼采在研究希腊悲剧时与狄奥尼索斯相遇时闪现的。在比希腊悲剧更古老的时代,狄奥尼索斯是本能之神和酒神,是醉后狂喜和狂乱之神,也是音乐之神。他使葡萄在春天死而复生,使所有参加节日的人享受酩酊大醉的欢乐。在酒神祭祀中,往往有对酒神所具有的男性之无限生殖力量的崇拜,并爆发出本能的狂迷。
公元前3世纪前后,希腊理性思想发达起来,酒神祭祀变成了秘仪,后来逐渐被理性所淹没。但尼采对酒神精神的开掘则变成了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它昭示了人的原初状态:被本能冲动所驱使的生命存在。
尼采发现在古巴比伦和罗马都有酒神节,但尼采认为这种癫狂式的性放纵是“天性中最凶猛的野兽径直脱开缰绳;肉欲与暴行令人憎恶地相混合”,因此不是酒神精神。只有到了希腊人那里,这一本能冲动才以个体化原则的崩溃为契机而成为艺术现象。
“在酒神颂歌里,人受到鼓舞,最高程度地调动自己的一切象征能力;某些前所未有的感受,族类创造力乃至大自然的创造力的合为一体,得到充分表达。这是自然的本质要表现自己,必须要有一个新的象征世界,整个躯体都获得新的象征意义。”
在尼采看来,酒神精神是一种最本源的艺术本体,它形成了自己的艺术谱系,即酒神艺术。它首先在原始的音乐中得到了最基本的表达。而真正的抒情诗也是以酒神精神为本源的,虽然它在外观上接近日神艺术。因为抒情诗是以自我为中心,而这个自我并不是经验现实的、清醒的自我。
所有的酒神艺术都具有毁灭个体化原则而回归本原母体的痛苦与狂欢,它也是我们相信生存的永恒乐趣,不过不是在现象中,而是在现象背后的本质中寻找乐趣。它使我们体会到,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是一种形而上的慰借使我们忘却世态变迁的不幸,让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受到不可遏制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这种作为幸运者的快感,是众生一体,与生殖欢乐紧密相连的狂喜。与酒神精神相对的则是日神精神。日神阿波罗是光明之神,也是一切造型艺术之神和预言之神。它的智慧就是克制、平静、安详、静穆。它照彻一切,把一切都显现为清晰、明确的完美的“外观”。
日神精神的内蕴不是个体化原则的毁灭和瓦解,而是以超然宁静的心态,持存于个体化的形象。尼采把日神精神所产生的个体化表象只看作是幻象,它的特征就是梦境。
因此,酒神状态就是一种原始冲动奔突汹涌达到顶点的自弃,其中交织着痛苦与狂喜,它的特点就是醉。酒神精神作为一种原始本能,把人的生命存在的本源揭示了出来,所以它是深具形而上学性质的悲剧冲动。
尼采认为酒神艺术和日神艺术这两种二元对立的艺术力量无须艺术家为中介,是从大自然直接迸发出来的。在日神的造型艺术和酒神的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间既保持着对立斗争,又彼此共生并存。
但是这种对立的力量在希腊悲剧中获得了真正的和解。他认为用道德的、或观众的角度来说明悲剧的起源都是徒劳的。而从单纯的日神或酒神中同样无法推导出悲剧艺术。
尼采认为悲剧起源于音乐精神。悲剧首先吸收音乐最高的恣肆汪洋精神,然后在这精神的旁边安放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借助悲剧英雄的形象,使我们从热烈的生存欲望中解脱出来,提出一种更高的快乐。
悲剧设置神话使人产生高贵的错觉,于是手舞足蹈,毫不犹豫地委身于一种欢欣鼓舞的自由感,觉得它就是音乐本身;没有这一错觉,它就不敢如此放浪形骸。而作为回礼,音乐也赋予悲剧神话一种令人感动和信服的形而上意义,没有音乐的帮助,预言和形象绝对无法获得这样的意义。
这样,酒神那汪洋恣肆的生命力不再凭自己的旋律奔突来展现,而是像荷马史诗一样用预言来说话。因此,只有从音乐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对于个体毁灭所生的快感。
通过个体毁灭,我们看到了酒神艺术的永恒。这是隐藏在个体化原则背后的全能的意志,在一切现象之彼岸的历万劫而永存的永恒生命。尼采认为,酒神是最为原始的、最为本源的艺术本体,而日神精神则是次生的。在悲剧的总效果中,酒神是背后的本原。在悲剧结束时,日神的幻象就会瓦解,显露出一直被掩盖的酒神效果,这时日神退居而酒神智慧开始说话。在抛弃自我现象,找寻到形而上的快感之后,我们似乎听到悲剧如此疾呼:“我们相信永恒生命,音乐便是这永恒生命的直接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