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夹山子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8
夹山子。

多攒劲的名字!夹山子,正好就是峡谷之“峡”这个字的酒泉话解说。说山为“山子”,那是酒泉老乡的一种喜爱,好像一种说到自家娃娃的心疼——母亲叫娘母子,男孩儿叫娃子,女孩儿叫丫头子;爱犬呢?叫狗娃子。这个山沟沟,一定让什么酒泉人心疼过了——夹山子!

两山之间为峡。夹山子两边都是祁连山的悬崖,远处苍翠柔美,近处刀劈斧削。两山夹住一条马营河,河水千万年挟雪水泥石流滚滚而下,把坚硬的火山岩割开口子,放出祁连山顶电闪雷鸣暴雨倾泻后千沟万壑汇聚到一起的巨大能量,仿佛洪太尉揭去了地窖口的封条,一群狂暴好汉一下子拥有了自由身,挺着丈八蛇矛,提着大口板斧,挥舞狼牙棒四方简紫金瓜锤偃月青龙刀,乘着春日的太阳、夏天的烈日灌注的旺盛精血,呼啦啦一下子冲出唯一的通道夹山子,把河西走廊的大戈壁滩撕出一条大口子。创口又深又险,人走到边上,探脑袋往下一看,简直心惊肉跳——我们在祁连山这尊巨神创造的地质奇观面前,跟一只小蚂蚁趴在人工大渠沿上打转转,跟见识浅陋的河伯走到渤海边大眼张飞,望洋兴叹,自愧害臊,没啥两样。

家乡旁边养着这么一条龙,王权朝当然爱得不行,一再劝我去看一看。上一次看的是腰身,这一回赏的是龙颈。战国狠人韩非子说龙有逆鳞一尺长,谁要敢动一下,它就要暴怒杀人。夹山子卡在祁连山洪水出口处,那个位置狭窄幽暗,正似龙颈。你看那些岩壁,直上直下,壁立千尺。走到悬岩边探探头,下面青石滩上画着着洪流的曲线足迹,舞荡得奇美欢畅,却又有股子吸纳人的力量让你头晕。画画的小伙子说:我没有恐高症!说着就把画架子写生家伙搁在了悬崖边上。众人不禁叫道:往后!往后!我赶快爬到更高处站稳当了替他担惊受怕。

悬壁上面纵沟万道,狰狞蜿蜒,排列在绝壁上,比粗糙的龙鳞倒刺更见得冷硬锐利。而从戈壁滩上一路寻摸过来的这道大裂缝,到了夹山子跟前,开始左右摇晃,扭着巨大颈项钻进了祁连深处。向上一望,一块儿青白,一块儿通红,又一连串杂色斑融,气象着实撼动人心。今日天朗云高,可想乌云翻滚暴雨来临之时,那些从故昆仑山里边吞吐而来的洪流和寒气,该多么惊天动地。

因此夹山子美得雄健奔放,粗砺刚猛。这种美不可多看,看多了,神经好像又绷不住。

所以我们转过脸,看峡谷上面,看水库一大片湖泊之南。这也是夹山子。这不是那个让人惊惧又让人忍不住去看一眼的祁连猛龙,而是另一个夹山子,是“山之子”,是一位婉约娇秀的处子。刚柔相济,阴阳协谐,这才是完整的夹山子呀。

从黄草坝出来,王权朝说领我们去看夹山子水库,说小时候村庄的故事,说得苍茫伤感,配着烈日下一望无边的荒茫戈壁,唯有夹道而立的两排钻天杨,才能稍慰人心。到了水库,也不过一湾瘦水,仿佛让炎夏蒸干了的一口大锅,碧绿的一点存货躲在深深的锅底——没啥嘛。

权朝说,相照完了咱们往上。这就开车朝南跑。一过了山口,祁连山挂了林子的青翠峰岭一座座涌出来,连绵着,微笑着,妩媚得很。而车窗外,一大片黄茵茵的草地扯开去,接通了那些青山,哇。我赶忙掏手机,开照相机。谁想没来得及照上一张,车子跌进了草的海洋,柔黄无限,却又时而拢着一大片一大片青青飘荡的芨芨的森林。这儿更美!

跳下车子,来不及去看前面所讲的马营河大峡谷,我就望着山底下柔软的、毛茸茸的浩大草地目瞪口呆。我们呼喊着扑入草海。他们说这些年退牧还草,青草养得好滋润。权朝说有一年他和张龙骑摩托钻进这个草窟窿,画了一批写生卖了钱,得意至极。权朝说还有一年叫了十几个哥们都骑摩托车在草窝子里边狂飙。我相信只有青春疯狂的故事配得上这样的草地,只有像小伙子不顾一切地瞎折腾才能再这样美丽的地方倾尽激情。

很多很多芨芨草,足以淹没人身。而柔柔绵绵的那种,黄色的,毛绒绒的那种,是小青草,个个顶着一根黄色的杆儿,细细柔柔,铺展开来,就成了鲜亮的草原。不是秋天,胜似秋天。

看,那一片,亮亮的!有人叫。是的,隔着一个小小的峡谷,在高处一片平地上,一片荒草黄灿灿地耀眼。而它背后是黝黑的峡谷,峡谷上方是峻利的怪石山崖,山崖的上面又是林海密集的柔美山峰。青翠山峰上面呢?雪山!祁连雪山,线条清晰俊朗。雪山之上,好大一堆白生生的云朵挨挨挤挤,缓缓塑捏着各种形状。在白云之上,碧空蓝得“青冥浩荡不见底”。如果向西看,则是好大一堆青黑色的云堆在秀峰之上。太阳把这些云朵的影子投在峡谷和坡面上,明暗有致而错落。

夹山子的云朵洋洋洒洒

跑不完我飘逸的白马

很多诗像白色马群,从我胸腔里涌上山顶!

张龙一再检讨没有带上油画工具,要不然……

权朝说咱们今天丢掉了好画啊。叹惋再叹惋。而这个好地方他来了好多回了。

大家说改日再来,改日一定来,一大群画家,不是画家也行,扎个帐篷在这儿浪荡整日,无思无虑,啥也不干,专门发傻。

我说这些山这些云这个老大的晴天是绝配,你改日再来,带上了好画具,却没了这样的瞬间奇美。那大堆的云可能就像野马群跑了。咱们还是多多照相。

张龙让我躺在草棵子里边。又嫌草棵子挡住了我的脸。我拨拉开了,他又嫌没有了草的景致。我知道他这是画家看草爱也不是不爱也不是,爱不过来啦。就把草咬在嘴里,像匹悠闲品草的马一样。他们于是鼓掌大笑大叫:骚客骚客,文人就是骚客!

他们说拔一根草杆儿可以尝到嫩白根茎的甜香。可面对无边草海,我竟然舍不得去拔断任何一根。人就是这么怪——“老来才会惜芳菲”。宋朝老夫子、自号安乐公的邵雍还是懂我的。你看这些草,不正是他在自己安乐窝里边咏唱的那样吗:“自知一赏有分付,谁让黄金无孑遗。”这是天之赏赐,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可我这个下午一得一大片一大片黄金,富裕得没边没际。邵雍有个高论:“好花看到半开时。”好草呢?一茎足可醉人,一大片,一个海洋,无边无际,更好。草是我们土地的头发,茂密了,才帅,才有味儿,才显得朝气蓬勃,风情万种。

也许,正是我在很多不毛之地呆得太久,所以看见这样起伏的草浪才会痴迷陶然吧?你看看我们的城市,多么缺少草。而人们见草必除,仿佛客厅里也该种庄稼,教室里的孩子个子不一般高,都该修修剪剪。我们缺少草的视觉。我们的眼睛里只装着各种各样的不毛之地童山秃岭。

今天好,我们大过草瘾。无须做什么,就这样在草海里走啊走,走啊走,舒展地走,哈哈大笑着走,胡乱说着笑话走,脑子里冒着怪念头走,彼此拍照着走,看见哪一样都觉得是经典名画那样走……。想起了契诃夫的草原,成吉思汗的草原,艾特玛托夫的草原,美国西部的草原,肃南康乐的草原。我还想着阿克塞,阿克塞海子草原。那年当知青在公社割草,全部知青跑光了,剩下我一个,就跟那些农民一起去海子草原装羊粪,解放卡车跑着跑着,一下子就陷入这样的草杆儿波涛里边,那一个月的孤寂顿时融化消散……。后来知道有个大诗人叫海子,吓了一跳。

多么好啊,夹山子,峡谷的苍劲壮丽,草海的柔情万种,雄健跟旖旎,猛厉与轻缓,刚烈与缠绵,烈酒与奶茶,粗犷与绵软,一东一西,一上一下,左手大峡谷,右手草窟窿,真让人一个下午同时遭逢了野兽与美女,李白跟李清照,烈火与汩汩山泉。这种美学体验,还在哪儿有,请多见多识走遍天下的你告诉我。

相信你会报出很多名胜的鼎鼎大名。可是,谁能报得出这个唯一的下午呢?这样的天空与这样的夹山子合谋勾结,给我预备的这番遭遇,没有说法的。

这不是名胜。好得很,请告诉一下怎么走好吗?你会问。

嗨,权朝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这可是你的夹山子。龙哥你也最好保守秘密。你不知道好多家伙来了啤酒瓶子乱砸塑料袋子乱扔,手巾纸擦了油嘴滑舌随手一丢就污染上帝的土地吗?那种家伙,该高价买票去火星戈壁滩旅游,上当受骗一番,在陨石坑里打转转出不来才好。怎么配来高洁雄豪娇柔美死人的夹山子?

自驾车来?行。可是路很难走哎,很难走,你最好还是别来,省得看了失望骂娘——没那么好嘛,全是哈里曼大叔吹出来的。对,就是我胡吹冒撂的。你不知道吧,为了看夹山子,我今年已经对着花花草草写了几百首诗,审美功课做到这个份上,方才不负夹山子。

你就是要问我路?对不起,我绝对不会说,怎样才能到达我的诗歌意象。哈哈。

大峡谷吓得我不敢写诗,这些给夹山子草原的胡话,抄在这儿算了——

土地的头发长好了

好看的你就该嫁给天空了

柔软的头发

茂密的头发

向寂寞撒娇的头发

摇荡着想象的头发

偃伏柔情的头发

浩浩汤汤的头发

无限娇羞不知好歹的头发

与云朵对歌的头发

装满我爱情的头发

七月的夹山子

无限柔发

无边情话

对我揺曳了十万个炎夏

粗犷的山峡

收留了我的痴痴傻傻

飘扬你无边的头发

跑不完云朵儿我的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