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讲“天一阁”时,我们究竟指的是什么?[之二]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0
前面讲了天一阁作为一个场所,其内涵与外延都在流变。那么我们就把视角往更加形而上的方向走一下,毕竟天一阁的主题是藏书,藏书活动本身就是一个人与书互动、主观见之于客观的过程,如果从这种互动框架——藏书机构的梳理入手,或许能够找到天一阁相对稳定的部分。

在四个半世纪多的岁月里,天一阁的机构名称演变是怎样的呢,我大致梳理如下:

1561—1566之间 私家藏书楼建成(不是六年建成,而是时间上无法再精确);

1933年  重修天一阁委员会成立;

1947年  天一阁管理委员会成立;

1949年  尊经阁内设古物陈列所,兼管天一阁。;

1951年  鄞县通志馆和文献委员会并入古物陈列所(天一阁);

1960年  宁波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成立,办公机构和天一阁合署;

1970年  撤销市文管会和图书馆,合并成立市图书文物馆;

1978年  天一阁建立独立机构,称天一阁文物保管所;

1994年  宁波市博物馆并入天一阁,更名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馆。

这个大家不用去记,反正我也是单位官网上抄下来的。对于我们多数人而言,天一阁的这些机构名就好比语言学祖师爷费尔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所说的“能指”那样,就是个能叫出来的名字,而真正的“所指”或者说核心问题是——天一阁究竟是藏书楼?图书馆?还是博物馆?

“范氏天一阁,自明至今数百年,海内藏书家,唯此岿然独存”,这是清代大学者阮元说的,其所指的,当然是古典时代天一阁作为私家藏书楼的性质。这一概念按理说毫无悬念,但即便是今天依然有人在谈论天一阁藏书楼的不开放,哪怕有黄宗羲、全祖望、万斯同、袁枚、赵万里等一众顶级学者都上过书楼,依然无法改变其封闭性的骂名。但是诸位想想,如果有人指着你们家书柜上的书呵斥道:“你有这么多书,为什么不发借书证让整个小区的业主都来看?”请问,你会不会认为此人脑回路不太正常?这就是典型的把公共图书馆的要求强加给私人藏书楼的认知偏差。

说道图书馆,那么我就谈谈图书馆的问题。“天一阁之所以伟大,就是保存了有明一代直接史部”,这是著名文献学家赵万里先生的赞叹,当然他主要指天一阁文献的价值。经常有家长带着小朋友指着天一阁的西大门(这座大门的历史实际上还没我本人悠久)说道:“这是中国最古老的图书馆”。有一句口号是这么说的——天一阁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藏书楼”。其实这个说法较为规范的来源大概是当年武汉大学图书情报学院各位老师基于佐野舍一《世界图书馆年表》、美国《世界图书馆手册》等工具书梳理,经过年代比较得出的两个结论:

1.在亚洲,天一阁是现存历史最悠久,连续发展,保存原貌原样,且有独立实体的最古老的图书馆(一句话39个汉字,22个字是定语,我想这是冲着日本某某文库去的)

2.天一阁是现存世界上最古老的三个家族图书馆之一(请注意,是家族图书馆)

这里有几个问题,大家可以进一步思考:

首先,这里的第一、第三是指年代排序,不是建筑规模,也不是藏书规模,这是大家理解普遍出错的地方。其次,亚洲第一的范围是“图书馆”,世界第三的范围是“家族图书馆”。最后,世界第三古老的家族图书馆的说法有待商榷。按照武汉大学老师的研究,有两个家族图书馆的历史比我们悠久——意大利的美第奇和马拉特斯塔,美第奇家族图书馆应该问题不大,这个家族对文艺复兴的贡献尽人皆知。但是马拉特斯塔图书馆的认识,却有点众说纷纭。去年我们委托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建筑历史研究所对天一阁的遗产价值做过一次评估,当时项目组的两位姑娘给了我一份UNESCO(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件——2005年意大利在向UNESCO申报世界记忆遗产的文本里,把马拉特斯塔图书馆的性质描述为——欧洲最早的私人出资的社区性公共图书馆。那么天一阁这不就成了世界第二了?我想这个还是有待于专家的进一步研究。不过我现在经常这么介绍天一阁:

在16世纪遗存下来的书籍宝库中,有两颗最为璀璨的明珠,一颗是文艺复兴的结晶——美第奇洛伦佐图书馆,一颗是中华文明的结晶——天一阁……

煽情到此为止,我们来说说作为博物馆的天一阁。天一阁成为博物馆,这在当年还是有争议的。原浙江省文物局长、史学家毛昭晰用“莫名其妙”来形容天一阁成为博物馆的转变,他认为博物馆就是博物馆、藏书楼就是藏书楼,应该是分开来的两个事物。但是史学家、图书馆学家来新夏认为天一阁定位于博物馆是准确的,其原因在于天一阁的藏书及其建筑已变成文物,并不具备图书馆的流通功能。

如果我们上溯到天一阁现代化转变的早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可以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般来说,在中国近代化的历程中,传统藏书楼或者没落,或者跟图书馆发生直接关联,举几个栗子:

皕宋楼藏书在陆心源死后逐渐散出,日本学者岛田翰来华时,怂恿陆树藩以十一万八千元将家藏图书悉数卖给日本静嘉堂文库,成为静嘉堂文库藏书之精华部分。

嘉业堂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刘氏产业失败,藏书陆续散出,其剩余藏书与所刻书版于1951年捐赠浙江图书馆。

盛铎木犀轩藏书大部分归北京大学图书馆。

董康藏书1912年售予日本大仓集团,成为大仓文库的主要藏书,2013年这批图书又回到了祖国,入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这当然是大时代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但天一阁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从1935年重修天一阁委员会到1949年在天一阁成立的宁波市古物陈列所(故宫前身称北平市古物陈列所),从“新天一阁计划”到府学尊经阁和明州碑林的搬迁,从文物保护人才的培养到对月湖西岸不可移动文物的“收编”,天一阁与宁波文物保护事业深深滴纠缠在了一起。浙江省古建筑研究院的老先生们一直有一种说法:宁波的文物保护史,如果缺了天一阁参与的部分和发生在天一阁的事件,一半的内容就会缺失。即便到了上世纪末,水则碑、鼓楼、天封塔、全祖望墓、督学行署、钱业会馆等等文保单位的维修,依然闪动着天一阁专家的影子。而扩大了的天一阁景区中,完全可以说收藏了古典宁波城市的碎片(详细内容可参考拙作《活着的书楼与生长的城市》)。

2018年浙江省各大博物馆搞过一次《镇馆之宝——浙江省宝物人气评选活动》网络投票,51家博物馆的87件“宝贝”参加角逐,天一阁博物馆明刻本《洪武四年进士登科录》、宋黄庭坚草书《刘禹锡竹枝词》卷、元吴镇《双树坡石图》轴、清万斯同稿本《明史稿》位列前四,当然值得骄傲,不过在一众博物馆之中,依然隐隐透出一股图书馆的味道……

收尾

今年3月,天一阁扩建项目专家咨询会上,《月湖历史街区保护规划》的编制者、同济大学的邵甬教授提了个观点:千年的月湖滋养了四百五十多年的天一阁,如今月湖西岸主体保下来了,但是多数建筑已经没有住户、没有功能,这个时候还活着的藏书楼必须站出来,应该用她不灭的“魂”,让这个宁波最好的历史街区,再度复兴!到那时,天一阁作为一个主体,一定会承担起新的使命,当然也可能具备新的属性。

想象一个场景,我和天一阁面对面坐着。

我:天一阁,你究竟是啥?

天一阁:我就是我,不一样的我!

(未完待续)

1.台北故宫所藏浙江织造寅著关于天一阁形制回复乾隆帝之奏折

2.本馆同事在网上查到的《论天一阁及其在世界图书馆史中的地位》(原文应该出自1998年宁波出版社出版的《天一阁论丛》)

3.UNESCO世界记忆遗产主页上关于马拉特斯塔图书馆的介绍

4.重修天一阁委员会的的新天一阁计划(图中可知,现尊经阁北侧空地原计划作为晒书场,北门原计划建设新天一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