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梦溪自记
沈括
翁年三十许时,尝梦至一处,登小山,花木如覆锦,山之下有水,澄澈极目,而乔木翳其上,梦中乐之,将谋居焉。自尔岁一再或三、四梦至其处,习之如平生之游.后十余年,翁谪守宣城,有道人无外,谓京口山川之胜,邑之人有圃求售者,及翁以钱三十万得之,然未知圃之所在。又后六年,翁坐边议谪废,乃庐于浔阳之熨斗洞,为庐山之游,以终身焉。
元祐元年,道京口,登道人所置之园,恍然乃梦中所游之地。翁叹曰:“吾缘在是矣”。于是弃浔阳之居,筑室于京口之陲。巨木蓊然,水出峡中,渟萦杳缭环地之一偏者,目之曰:“梦溪”。溪之土耸然为丘,千本之花缘焉者“百花堆”也。腹堆而庐其间者,翁之栖也。其西荫于花竹之间,翁之所憩“壳轩”也。轩之瞰,有阁俯于阡陌、巨木百寻哄其上者,“花堆”之阁也。据堆之颠,集茅以舍者,“岸老”之堂也。背堂而俯于“梦溪”之颜者,“苍峡”之亭也。西“花堆”有竹万个、环以激波者,“竹坞”也。度竹而南,介途滨河锐而垣者,“杏嘴”也。竹间之可燕者,“萧萧堂”也。荫竹之南,轩于水澨者“深斋”也。封高而缔,可以眺者,“远亭”也。
居在城邑而荒芜古木与鹿豕杂处,客有至者,皆频额而而去,而翁独乐焉。渔于泉,舫于渊,俯仰于茂木美荫之间,所慕于古人者:陶潜、白居易、李约、谓之“三悦”。与之酬酢于心目之所寓者:琴、棋、禅、墨、丹、茶、吟、谈、酒,谓之“九客”。居四年而翁病,涉岁而益羸,滨槁木矣,岂翁将蜕于此乎?
这篇《梦溪自记》不见于《梦溪笔谈》和残存的《长兴集》只见于嘉定《镇江志》。
“梦溪”是沈括在润州(今江苏镇江)东南隅筑居的园名。由于梦溪园很有名,人们把它附近的河道也称为梦溪。
这篇“自记”开头,就以富有诗情画意的笔触,记叙了作者早年的一个梦境,他在梦中来到一个优美的去处:“登小山,花木如覆锦,山之下有水,澄澈极目,而乔木翳其上”,山青水澈,花木似锦,还有乔木的浓荫,是一个最理想的游居之地,这个梦境一直为作者所向往,所憧憬,经常梦往神游,“习之如平生之游”。
这虽是虚写的梦境,却显得很真实。不仅表达了作者对江南自然山水的向往之情,而且也显示了作者作为封建文人的典型心态。封建时代的文人,无不受着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影响,沈括也不例外。他在“兼济”时,便做着“独善”的梦。从艺术上看,这梦游“梦溪”的描写,既点出了园居题名的由来,又自然地给它涂上了一层神奇的色彩,罩上了迷人的气氛。同时,也为下一段的实写作了铺垫,使虚写与实写交融一体,相互映衬。
第二段除了简略地交代买园的经过,实现“谋居”的梦想之外,主要是具体描绘“梦溪”的自然景物和人工营造的亭台楼阁。作者在这里不是作纯客观的记录,而是带着浓郁的感情表述他的审美感受。他给那些轩、阁、坞、堂、亭题名,充分地表明了这一点。譬如“溪之土耸然为丘,千本之花缘焉者”,便称为“百花堆”;“西‘花堆’有竹万个,环以激波者”,便题为“竹坞”;“竹间之可燕者”,名“萧萧堂”,还有“荫竹之南,轩于水澨”的“深斋”、“封高而缔,可以眺”的“远亭”,等等,景点众多,各有佳处,即景命名,洋溢着深切眷爱之情。这一段描写,与上文神游梦溪前后呼应,将虚渺之境变为现实真景。
最后一段议论,写独爱梦溪的原因,使文章来了一个跌宕,进一步表明了作者对梦溪的依恋之情和隐居林下的坚定态度。来梦溪的客人,觉得此地尽是荒芜古木,而与鹿豕杂处,不可久留,作者却不以为然而独得其乐,“渔于泉,舫于渊,俯仰于茂木美荫之间”,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他钦羡陶渊明、白居易和李约等古人,要象他们那样,以琴、棋、禅、墨等“九客”为伴,在梦溪度过自己的余年。
《梦溪自记》,既有对梦溪园的具体描写,又抒发了作者对自然美的感受,情景交融。笔法虚实结合,变化自然,是一篇精美的山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