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琴进贾府,贾母“喜欢得无可不可的”,恰逢冬天下雪,便赏了宝琴一件斗篷,“金翠辉煌”大家都“不知何物”。只有湘云认识,说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并说了一句打击一大片的话:“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这个“别人”,既包括她自己,也包括她崇拜的宝钗,更包括被贾母“万般怜爱”的黛玉。
湘云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但不可否认,她说的都是大实话。贾母珍藏的这件斗篷,确实只有薛宝琴配穿,就连林黛玉也不配,因为只有薛宝琴穿上它,才能相得益彰,体现出它的价值来。
这要从贾母极高的审美眼光说起。
贾宝玉爱美是世所共知的,他的这份喜好,来源于贾母,是贾母爱美影响了他。不过,贾宝玉的爱美,远不及贾母,因为贾母具备极高的审美眼光。
关于这一点,作者特意在第四十回刘姥姥游大观园时予以体现。
这一回,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一行人来到了潇湘馆,“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跟王夫人说“明儿给她把这窗上的换了”。很多读者的关注点在贾母要求王夫人换窗纱,其实作者的目的并不在此,而在于引出贾母的一番审美言论。
“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
注意这句话,窗纱好不好看,不仅只看纱本身,还要看是否与环境搭配,搭配得宜,才能相得益彰,体现出美感来。
接下来她说到“软烟罗”:
“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
“软烟罗”要怎么看才好看?要“远远地看”。当刘姥姥说“我们想它作衣裳也不能”时,贾母补充说:“倒是做衣裳不好看。”
为什么呢?这正是“软烟罗”的特性,它不但需要“远远地看”,还必须放置在穿透的环境里,“就似烟雾一样”,放置在大自然的环境里,有一种轻柔缥缈之美。一旦托实了,则像把烟雾关进窄小的房间,反成了阻碍,让人生厌。
这一段,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了贾母极高的审美眼光,属于段位很高的的艺术家的审美。而且,我们必须重视的是,她对搭配的高要求,这便为凫靥裘只有薛宝琴才配穿打下了基础。
贾母珍藏的好东西不少,她也喜欢拿出来送人,但这件“凫靥裘”,却一直藏着,看都没给人看过,“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这是为什么呢?这就体现了贾母并非那些只顾疼孙子的普通老太太。
天下疼孙子的老太太很多,有好东西一股脑地送给孙子,也不管合不合适。贾母不是这样,她一定要看是否适合孙子,是否能和孙子相配。比如晴雯,如果不是给了宝玉,也显示不出她的好来,她的“美目盼兮 巧笑倩兮”就没有发挥的空间。
对于真正懂美爱美之人来说,美的东西只有尽量让它呈现出美来,才不至于糟蹋,否则就如牛嚼牡丹,失去了美的价值。
正是因为如此,贾母宁愿把凫靥裘藏在箱子里,也不轻易拿人给穿。
直到薛宝琴出现。
贾母用她极高的审美眼光,一眼就看出了薛宝琴的美。薛宝琴的美,不仅仅在于五官和身材,还在于她明艳的性格,以及她走过千山万水后形成的气质,这是所有闺阁女子所不具备的。
作者通过湘云之口,说明凫靥裘的珍贵就在于它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有人据此说宝琴是“野丫头”,这个说法并非没有道理,但这个“野丫头”不是贬义,反而是褒义。
“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为什么珍贵?因为野鸭子珍贵,非人工饲养,在数量上不由人控制,而且因为野生野长,不受拘束,是大自然之美。贾母曾用烟雾形容“软烟罗”之美,说的不正是大自然之美吗?
薛宝琴的美,同样是不受拘束的大自然之美。在那个女人被禁足于闺阁的社会,能像薛宝琴一样不受拘束自由行走于天地之间的女孩,估计百万里难挑其一。
就便是薛宝琴独特的美,这份独特的美,正与凫靥裘相配。
贾母的审美眼光有没有不准的时候?作者真是个非常贴心的人,给了我们非常惊艳的答案。
第五十回,一场大雪,激发了大家的诗兴,就连贾母都跑来凑兴。她来得很巧,恰好在宝玉乞梅之后,于是她看到了一幅美景:“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白雪、红梅、凫靥裘、薛宝琴,一衣一人与自然融为了一体,而且是远观,看到的是一个大全景,正像“远远地看”软烟罗。
当大家都说这幅美景“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时,贾母反驳:“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凫靥裘之美超越了人工之画,宝琴之美同样超越了人工之画,这就是最高级的美,恰似大自然的巧夺天工,非人力所能及。
作者似乎嫌这样的形容还不够,接下来还强调了一句,“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再次肯定了宝琴与凫靥裘的相得益彰之美,也再次肯定了贾母的审美眼光。
这就回应了湘云的那句“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宝琴)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宝琴身上那种天地精华蕴育出来的自然灵动之美,是众人望尘莫及的,更别说黛玉的病态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