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凉街夏令 的原文

拜托了!!!

在我记忆中,那个夏天总是雷声轰鸣,闪电一直劈到山的那边。学校总是早早放我们回家,让我们不要躲在树下。有一次,天上闪了一道绿色的电,像蔓延开的老树的根,无所畏惧地铺展在整个城市上空,那个瞬间一切都蒙上了淡淡的绿色,我飞快地奔回家,在巷口撞见那个女人。

她着一条绿色的长裙,举着一把白色的伞,小巧地迈着步子,黑发安宁地披着。那个画面一直深深植根在我脑海里,直到很多年以后一个下午我在一家咖啡馆里坐着,外面突然雷声大作,人群四散逃窜,我一下就忆起那个女人。那时侯她已经死去很久了,再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的人在四周轰然的雷声中闲庭信步,仿佛一枚新鲜的水果。

没有人知道女人的姓名,如同不知道她在千凉街住了多久。总之我第一次看见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坚定地认为她不可能混迹在众多小商贩或主妇中避过我的视线,所以我保证从前绝没有见过她)。她像是突然出现在这条老街上,并且轻而易举就作出已经融入环境的样子。尽管她与这里格格不入得厉害。那天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拐进一个楼道,站在楼道口收起伞,转身淡出了我的视线。那栋房子与我家相隔不远。我在雨中一直站到瑟瑟发抖,才突然有了冷的感觉。接着就跑回了家。

那段时间我脑袋里总是那个女人的身影,并不住猜想她的故事。体验生活的作家(整日在素色窗帘透明窗玻璃后观察街上的菜贩,把它们的一举一动用物质性的文字记录下来)?附近小学的舞蹈教师?走路脚尖触地,身体各部分柔软如水可以随意作出象征小河或是孔雀的动作?或未曾入世的纯净姑娘,喜爱看星夜与云天。幻想哪一天从英俊而腼腆的邮差手中接过什么信物,然后邀他进屋坐坐?抑或是孤独的,有着一身记忆和伤疤的平常女人。迷恋于自己小腿的幅度,蜂蜜涂于睫毛。不与任何人言语。

那时候我是个好幻想的女孩,瞧不上任何的同龄人。我只有一个朋友,并且在我烦躁的时候总是认为,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轻轻松松就把她推离我很远。

我的这个朋友叫做蘑菇。我与她交上朋友非常奇怪,是在学校的一次考试中。那时候她被安排坐在我前面。我成绩不错,平时不用功也能挤进前十名。我做完了题目扔了笔就开始呼呼大睡。睡到一半觉得有人在晃,是蘑菇用她的凳子在敲打我的桌子。

她见我抬起头,就低声问:选择题5,8,11选什么?

我说,都是C。

下考后,她大大方方回过头来说,谢啦。

我觉得很奇怪,照理说班上同学没有人会这么自然地同我说话。不管是谁我一律白眼对待。后来那些人就不再跟我讲话,连收作业本都只是立在一旁用惶恐的眼神看着我懒洋洋地递过去。更奇怪的是,蘑菇这个姑娘打扰我睡觉,我居然还会把答案告诉她。

我不在乎那几个答案,我跟自己说。

这是因为,你需要朋友了。蘑菇后来说。

她就是这样。有时候跟那些呆头呆脑的同学一样愚蠢可笑,有时候却轻轻松松一语说破我,毫不留情。

在我看到千凉街的女人以后,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蘑菇。蘑菇在这时候表现了她机器聪明的一面。她对我说,你找个办法认识她不就完啦。

那天我一直想着这件事。第一,我回到了头脑清醒状态(我承认我在谈到她的时候头脑是发热的),一下觉得蘑菇这个建议是多么的庸俗透顶,这简直是那些头脑简单的小女孩们才会去做的事。那么也就没有接下来的第二,该怎么认识她,这一条了。

在这个时候,我又是把蘑菇否定了的。

我一直讨厌打雷下雨,雨气通过窗户和门的张翕被带进屋子。渗入墙壁,渗入被子,渗入我的身体。摆也摆脱不了。还散发出一种潮湿不洁净的气味,讨厌极了。一到雨天,所有东西仿佛都被雨水抢走了,连我自己也是。这种感觉令我极度厌恶。

但在那女人出现以后,我开始盼望着漫天雷滚,雨下倾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条路,直到长裙女人出现,走近,拐入斜对面的屋子。我方满意地从窗台上下来。这场雷雨在我这里才算实现了它的价值。

大多时候是没有见到她的,谁会永远准时在大雨时间出现呢。我知道这道理,但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几乎成为一种信仰。一种难以言喻的仪式。

长裙女人住的那栋房子有三层。非常老旧,砖块也裸露了一些,夏天里有一些小小的爬山虎攀在墙面上。从外表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里藏着一枚如此光鲜美丽的水果的。

从我房间窗口可以望得很清楚。我猜测她住在第三层。第一层住的是一个大妈,姓郑还是邓我至今弄不清楚。她经常把窗户完全打开,里面是麻将牌碰着响和女人们的声音。传得很远。我厌恶极了,从不往那看。第二层是一对中年夫妇,这从他们晒在窗外的衣服可以看出。衣服经常胡乱地晾着。有时候丝袜还塞作一团,就被夹起来。男人的裤子皱巴巴在风里飘,有时还滴下几滴水。我总怀疑,那些衣物甚至连肥皂水都没有漂干净就匆匆拿来晾了。女主人把手随便往衣服上一擦,就应着楼下喊,莫急,我就来了!兴高采烈的奔赴牌局,不管那些衣服了。

只有三楼,时时门窗紧闭,拉着素白的窗帘。有时候晚上里面会亮起橘色的灯,我就不住地想象女人在厚厚的窗帘布后孤芳自赏的美丽模样。

当然,这些我都没有告诉蘑菇。在她那里我还是保持着高傲的样子。

这时候蘑菇总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她迷上了高年级一个男孩,整天发着痴。我一点都不想理她,蘑菇不知道这点,总是缠着我说那男孩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要拉着我去球场看他打球。

要去你自己去好了,我可不会去。有一回我恶狠狠地说。

去吧,去吧。蘑菇撅着嘴说,去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无聊地把手甩开。

关于那女人的。蘑菇眨眨眼,神秘地说。

没办法,我的软肋被笨蛋蘑菇找着了,她也就随之变聪明了。

操场上人非常之多,大都是蘑菇这样的女孩。我还看到住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女孩,小六。怪不得小六回家迟(我趴在窗台上往外想看那女人的时候看到过她,那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已经吃过了晚饭)。小六见了我,很诧异,随即朝我一挥手,又赶忙看球场去了。我冲她翻了个白。蘑菇拉着我在一块人稍微少一些的地方站住,就开始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操场上某个人。

四周全都是人,挤来挤去。虽然是在室外,空气依旧很脏。那些手中抓着零食包装袋的女生与同伴讨论着场上某个心仪的偶像,见进了球还没咽下食物就开始欢呼雀跃。我一度被她们闹得头昏眼花,怪起蘑菇来。真奇怪,我居然会跟着这个笨蛋来做这样笨的事。就为了蘑菇随口说的要告诉我关于那女人的故事?也许她根本就是骗我的呢?她根本没有见过那女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关于她的秘密。

我感觉到被骗了,猛得甩开蘑菇,粗暴得推开叽叽喳喳的女生,走了。

那天晚上母亲叫我去千凉街口的邮箱拿信,父亲的信。她总是在每月十四的时候叫我去拿信。她说:你父亲答应过,每月十四给我们寄信来。

我一点也不相信。那个男人已经几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半点音讯。我根本不愿再承认他是我父亲。从他那不耐烦的眼神被轰隆隆的火车带走起。那一天母亲穿着舍不得穿的衣服,拉着还是幼年的我,送走了那个男人。他从母亲手里接过行李,不耐烦地应着这个深爱他的女人的话,踏上了车,头也没有回。汽笛拉响的时候母亲还在喊,记得每月十四一定写信回啊……

窗口伸出很多人头和挥动的手臂。没有一个是他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我们是个包袱,他终于丢下我们,一身轻松地走了。

我在夜里的千凉街街面上走着,四处张望。长裙女人的房间亮着灯,我愉快的吹了个口哨,往街口的邮箱走去。每回母亲叫我去拿信,我都是在千凉街上四处走一走,就回家。母亲见我不说话,就知我又没拿到,也不说话,只叫我早些睡觉。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对父亲绝望。

这一天我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街口邮箱面前。我应当知道,所有鬼使神差的事情中,那驱使着我们去做的神秘的东西总是一种很伟大的力量,它绝不会让你空手而回。我总是十分信任这个神秘的东西。它引着我走到了邮箱前,又指使我用手去翻动那些信件。

信件很多,都像是陈年旧物,上面落了一层厚灰。我随手拨了拨,自觉没有我要找的。事实上我根本不指望那个男人的信。神秘的力量带我来到这里一定另有缘由。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果然,一瞥眼,我就看到了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里一个精致的信封。收件人处写着:芮殳。

我激动极了,我认定,这就是那个女人。那枚水果似的长裙女人,她就是我手里这封信的主人。

我没有犹豫的,就敲了我面前那张门。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注定的,顺理成章的。我在绿雷劈下来的时候见到她,观察她每每走在雨中的样子(我的仪式),再以这封信为敲门石,认识她。之后的故事就将从门开启的这一时刻开始进行。

女人开了门。我递上信。

进来吧,她说。

她让我坐在绿色长沙发上。我注意到小小的屋子里一张椅子也没有,所有的家具就是这张长沙发,一张茶几,废纸篓,立柜和一面大镜。茶几上摊着几本打开的书,一支笔,和一些纸。还有一小碟青提。

她光着脚在地板上走着,倒了一杯水,放在我前。我一直看着她。她的脚踝白且美,像系着一串小铃铛,在空气中擦过发出叮叮叮的好听声音。裙摆在脚边轻柔滑过,让我想起曾猜想她是否是个舞蹈教师。她又把青提往我这边推一点,说:吃。

就兀自拆开信看起来。

我捏起一颗。青提果肉几乎是透明的。隐约看到包裹在中心的籽。表皮上有半颗半颗的水珠,缓缓的游走。它新鲜、美好,像极了我的长裙女人。而她现在就在我的旁边,蜷缩成一团阅读一封我带来的信(一个天赐的媒介)。信把我带到她旁边。

我偷偷把那颗青提装在了口袋里。

女人看完信,先是呆呆看着墙壁上某一点(眼神空洞,像是有一种风在其中无意识地流转),然后居然掩面哭起来。

她哭了,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她嘤嘤地流了好一阵泪,铺在腿上的信纸也不可避免地湿了好多块。渗开蓝色墨水。原来干干净净的纸面上流淌起纵横交错的蓝色小河,很像小时候作的吹纸画。

我也呆了很久。直到她哭累了,停下来。房间回荡着新鲜眼泪的气息,眼泪呈流线状不断地在房间里游走撞击。每每撞到什么就发出一阵香气。这是我真切感受到的眼泪气味。我突然明白,母亲时常在我去上学后,一个人在家中哭泣。也许掂量着我要回来了,就擦了眼泪。或许还会用温水敷敷眼睛,以免我看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时常推开家门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母亲眼泪的气味。

一个绝望透顶的女人,才有可能哭出这么美丽的气味。

我既然已经认定蘑菇是骗我的,就决定再也不开口同她讲这个女人的事。至于那个什么编造(或许甚至都还没编造好)的秘密,就是把蘑菇再次(我忘了有多少次)从我身边隔开的东西。并且是永远隔开。

蘑菇到了学校以后,就兴冲冲地跑到我这里来。我知道她要讲昨天的事,就转过去不理她。那时我已经非常生气了。她拿我的长裙女人为筹码,骗取我与她去干一件愚蠢的事。重点在这里,这个骗局是关于长裙女人的,这怎能叫我不生气?

果然,她大声朝我嚷嚷:昨天你怎么没看完就走啦?

我更加生气,我可不想让这些呆头呆脑的同学在心里偷偷笑,哦,原来徐茶也去看男孩子打球呀。

但是蘑菇没有半点收敛,还是自言自语(实际是对着我说,但我干脆把头埋在手臂里不理她了),她说:徐茶,你可不够意思呀。

看球就那么无聊?

日见球技一流呀,你不懂欣赏。

你怎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样会老哦。

蘑菇说着这些庸俗透顶的话,我几乎要被她讲得想要一刀了结她了。我在心里想,数三声,你再讲,我真的要杀掉你的。一,二……

这时候,蘑菇说:算了,你肯陪我去也不容易。现在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个秘密呀?

不需要。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把蘑菇吓一跳。

她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很怕的样子。

滚,我又吼了一句。

蘑菇知道我的脾气,就收起她的眼睛,轻轻的走了。教室因为我的吼叫也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敛声屏息,与四处混乱的目光相接,传达同样的失神无助。空气也仿佛瞬间凝固成固态,氧气分子的游动被无限量放慢。如果不是上课铃突然打响,几乎要让人相信这场景将一直持续到泛黄生脆、天荒地老了。

上课的时候,蘑菇递过来一张纸条。我没有看,随手往教室后垃圾桶方向扔了。

后来蘑菇又递了几次纸条,都被我扔掉了。最后一次是在上政治课,我狠狠地扔掉一张纸条以后对着蘑菇的方向大喊:够了,我不认识你!那个教政治的老头被吓得粉笔都摔在了地下。

蘑菇没有说话。

下课以后,她走到我面前,带着低沉得如同死神通告一样的声音:她要死了。那个女人,她要死了。

我抬头,看到蘑菇立在黄昏的光线里。面无表情,寒气逼人。

女人家有一个茶几,上面放着一小碟青提。她邀我吃,我却偷偷把一枚带着水的漂亮水果放进了我的口袋。我把那颗青提带回家以后,找了只玻璃杯,装满清水,把它抛进杯中,放在窗台上,当一个圣物似的供养起来。并且每天换两次水。我以为它真是个圣物了,永不会腐烂。

那几日天气异常沉闷,空气被压得很低很紧,几乎难以游动。劈过几次雷,但都没有下雨。只是把压紧的气体烤得再热一些。我成天感觉全身漫过很多虫子,极不舒服。我每天洗三个澡,仍觉得不够。有一些什么压着我,所有的信息都好似向我传达同一件事。这令我头痛不已。可是它们都无比清晰地晃着我的肩,扳正我的头,宣告于我:那个女人,她就要死了。

我陷入神经质式的恐慌,我不停给青提换水。甚至在其中加冰块(它们总是很快融化),还在杯子里放了一种黑色的水草,希望给予它充足的养分。

那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长裙女人了。她的窗口仍时时紧闭,到了晚间也不开灯。我确信她就在屋里。也许缩在沙发一角,埋头想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在注视镜中那个死前依然新鲜美丽的女人(我已经接受了她的将死)。抑或独自从清晨到深夜的房中起舞。光洁的脚踝转动、绿色长裙的裙摆也飘动。

将死的女人的起舞,会出乎意料的迷人。

后来的很多个日日夜夜我总是在想。我的长裙女人,与蘑菇这个女孩,还有我的母亲。她们究竟是有什么样奇妙的力量,让我能够接受她们,甚至爱她们。她们中:一个在雷声大作的时候出现,时时闭紧门窗,深居简出。在一个陌生的送信小姑娘(尽管小姑娘对她不陌生)面前展示了她最为绝望的哭泣。一个叫醒班上最孤高的女孩问数学题答案,毫不畏惧地冲她笑并成为她唯一的朋友(且关系看似不稳定),在知道一个女人将死的秘密时兴致勃勃看完整场篮球赛。一个混迹(这个词语用作带有形容色彩的动词我非常喜欢)在蓬头垢面的主妇中,为各种小菜讨价还价,谈论前一天的牌局,用手拧湿衣服,把它们悬挂起来。每月十四号叫自己的女儿去拿一封明知不会有的信。

从这些杂乱零散的事情里,我很难把她们联结起来。她们的形象时常在我脑中飘过,或者定格。让我不得不停下做别的事情,看着她们在我脑中眉飞色舞谈笑、择菜淘米、旋转、哭泣、面无表情。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在我经受了所有一切的考验和磨砺,成长为一个正常女子以后。我终于告诉自己。我如此爱她们的原因只有一个,她们就是我。不同的我。

那是在某个下午,对着咖啡馆外突然炸响的雷声和泼下的雨。我在瞬间明白她们之对于我的意义。我终于把她们从我的记忆中挑出,摆放在一起。这才认识了自己。

那个立在雨里看着长裙女人消失的孤高的女孩,心里只装着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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