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刚出生那会，天地空荡荡的。一只小猫呼喊另一只小猫的回声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因为没有什么高楼、汽车、铁轨、烟囱、枪炮或者穿着黑丝袜的女人大腿横插在中间。
有一天，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碰面了。大人带着巨大的铁皮箱，他四处寻找金矿。小孩背着又扁又脏的背包，连自己想去哪都说不上来。他们都孤单单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现在决定一同旅行。
不管怎么说，大人很快就对这个决定感到后悔和厌倦。这孩子真是太小了。正午的太阳照着大人，映在地上那又黑又短的影子，都比他来得长。为了不落下他，大人不得不放慢赶路的脚步。“真是个麻烦！”大人又气又恼地想。遇到崎岖山路，他不得不一手提着大箱子，一手揪着孩子的脖颈，喘着粗气用力狂奔。
因为地球还是崭新的，没有人知道金子是什么。大人就把遇到的每件发光物事放在嘴里咬咬，再把其中牙齿咬不动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皮箱里。“其中只要有一块金子，我就发大财了。”他暗自打着小算盘。久而久之，小孩也学着他的样子，把遇到的东西都放在嘴里嚼——然后“咕嘟”一声咽下肚去。“真不讲卫生！”大人鄙夷地说，“给我吐出来！”眼看小孩马上要吞下一个仙人掌、一片贝壳、一条马粪时，大人就怒吼着跳起来，不经同意便把手指放进小孩喉管抠来抠去，直到孩子“哗啦”一声吐得满地都是，并且嚎啕大哭起来，坐在地上独自抹了很久的眼泪为止。
大人看小孩很不顺眼。
小孩对此毫无察觉，他以自己有旅伴此事为荣。以前，在漫长又孤单的旅行中，为排遣寂寞，他习惯叽叽咕咕跟自个说话。现在，他想把所想所见都告诉朋友。
“耀亮！”当夜幕四合，一个圆滚滚的明亮物事出现在空中时，小孩从山脊的篝火边跳起来，指点给大人看。“耀亮！耀亮！”他真挚又大方地将自己的心爱之物分享给大人，说。
因为热衷埋头寻找金矿，大人极少抬头仰望苍穹。可他不愿受惠于小孩，就粗声粗气地回答：“有什么奇怪的！这，这是月亮！我早就认识了。”
“月……亮？”小孩小声问。
“对啊。”大人梗着脖子回答。
“好吧。”小孩逆来顺受地说，他们很快就在月光里打起鼾来。
这样的对话，还出现在遇见望不着边的大水时（大人说，这叫“海”）；遇见怒吼着飞来飞去的庞然大物时（大人说，这叫“飞机”）；遇见一会躲起来一会又出现、总是微笑着的巨人时（大人说，这叫“神明”）……因为这个世界还是全新的，大家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大人说，小孩说的都不算，他说的才算。“因为，我比你大得多，见过很多世面。”大人解释说，“这个世界是我的。”
“哦。”小孩还是温顺地回答，“你的世界真美。”
“可是，如果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了，为什么还要把一些东西藏在大箱子里呢？”后来有一天，大人忙着把找到的财宝放进铁皮箱时，小孩突然问。
“嗯……这是因为，因为有些东西可以跟大家分享。有些东西仅供私藏。”大人有点心虚地回答。
小孩低着头思考了很久。他也开始往自己又扁又脏的小背包里放东西。
“呦，你也想找金子吖！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听到这样的话，小孩总笑而不语。
有一天，他们碰到了几个蒙面大盗！强盗们拿着明晃晃的刀，逼他们“把值钱的东西通通交出来”。
虽然大人趴在铁皮箱子上哭号“把我杀掉也不许碰我的金子”，还是被无情地拖了开去，绑在树上。铁皮箱子被撬开了。
强盗们凑到箱里一看，都哈哈哈大笑起来。“瞧你花那么大力气，找到的都是什么啊？”
“一个镜子、五粒玻璃弹球、七块马蹄铁、两个银锭子、两颗灯泡、九个针筒。”强盗头目清点物品，冷冰冰地宣布，“没有金子，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强盗凑在一起商量了下，决定杀掉大人。但他们中有人建议说：“等一下，看看他的朋友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吧，再凑成一双也不迟。”
大人听了这话，绝望得差点昏了过去。
强盗朝小孩走去。虽然小孩用手护着背包，学着大人的模样哭号“不许碰我的包”。还是被无情地拖了开去，甩在一边。又扁又脏的小包被扯开来。
强盗们凑到包里一看。嗯，他们看了很久很久。
“唉。”后来，强盗头目叹了口气，说。
“真是没想到啊。”有个强盗红着眼眶，说。
“对不起!突然……突然想起太多事了。”最年轻的强盗突然这样喊，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强盗们又凑在一起商量了下。他们神秘兮兮表情沉重地讨论许久。后来强盗头目把丢在地上、又扁又脏的包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土，走到小孩身边。他小心又沉默地帮孩子背好包，认真地看了看孩子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再见。”
“再见。”孩子挥挥手回答。
强盗们走得和他们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现在，小孩为大人松了绑，他们俩手拉着手坐在幽深而凉快的大树下。
“他们到底在你的包里发现什么啊？是金子……或者金矿的地图吗？”大人缓过气后，就怀着嫉妒猜测着。
这个想法让他气极了，就把孩子的包抢过来，像强盗那样扯开看。
瞧大人看到什么吖——
走山路时，自己留在孩子脖颈上的温度；泅渡时，自己在波涛中用力拽紧孩子的手劲；孩子生病时，自己边碎碎念边放在他头上的湿毛巾；清晨在草丛里边拉屎边为对方鼓劲的“嗯——嗯——”声；夜晚要睡觉时，孩子请求“睡不着吖说个故事吧”，自己却不耐烦地回答“我困死了你爱睡不睡”，然后打起的呼噜声……
包里有很大一个位置，放着自己平时脱口而出的那些名字“海水”、“灯”、“飞机”、“神明”、“猫头鹰”、“三角形”、“月亮”、“太阳”、“老鼠”、“斑马”……小孩把这世界上万事万物——从大人那里听了来，默默收藏起来温习。
这个又扁又脏的小背包，在最下面，有一张纸条。小孩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因为这是大人的世界，所以，所有东西都早有称谓了。但是，我的旅伴和朋友，他自己还没有名字呢。平时我叫他‘喂’，他叫我‘小孩’。我想给他取个名字。谢谢他慷慨无私地带我走进他的世界，照顾我，和我分享无比美丽的天地万物。我想，必须是很美的名字才配得上他。很美的名字，比‘月亮’还要美，比‘大海’还要美，比‘天空’‘神明’这些词加起来还要美。”
（写到这里字条空了几行，小孩似乎思考了很长的时间）
“我给我的大朋友取了个名字。这个名字既威武又雄壮，看起来无所不能，又非常亲切可爱。嗯，就像他一样。这个名字叫做——
爸爸。”
看到这里，大人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没找到金矿，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好了，别哭了。强盗再也不会来了。”小孩安慰他，说。
“我对你那么糟，总想抛下你自己闯荡”，大人捂着脸，抽噎着说，“可你却救了我。”
“别这么说。”小孩一片至诚地回答，“没有你，我就不会认识这个世界。”
他们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很快就在月光里打起鼾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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