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鲁迅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

世界文学史上是否有他的一席之地?

在世界文学史上,像鲁迅这样以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获得了不朽地位的,恐怕并不很多。这当然不是由于历史对这位作家特别宠幸,而是由于鲁迅小说本身思想与艺术所取得的高度成就,由于鲁迅小说对中国文学现代化所作出的无与伦比的贡献。如果说,历史决定了我国经济、国防和科学技术较大规模的现代化,只能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才有条件真正提上日程的话,那么,作为意识形态之一的中国文学,其现代化的起点却要早得多——大约早了整整30年。就是说,从“五四”时期起,我国开始有了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有了和世界各国取得共同语言的新文学。而鲁迅,就是这种从内容到形式都崭新的文学的奠基人,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路先锋。没有鲁迅的《呐喊》、《彷徨》,就没有中国小说现代化征途上所跨出的第一阶段最坚实的步伐,鲁迅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划时代意义正在这里。 一、鲁迅的现实主义属于一个新的时代 1893年,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意大利文版序言中,曾经称但丁为封建的“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又是资本主义“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并且满怀激情地期望道:“现在也如一三○○年间那样,新的历史纪元正在到来。意大利是否会给我们一个新的但丁来宣告这个无产阶级新纪元的诞生呢?”鲁迅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大体相似于欧洲文学史上的但丁;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又远过于但丁。这是因为,鲁迅在中国文学史上,不仅标志着“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而且确实宣告了“无产阶级新纪元的诞生”。他既是西方资本主义兴起时代的但丁,又是东方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新的但丁”。历史决定了鲁迅“一身而二任焉”。斯诺悼念鲁迅时,曾经将他一方面比拟为“法国革命时的伏尔泰”,另一方面又比拟为“苏俄的高尔基”埃德加·斯诺:《中国的伏尔泰——一个异邦人的赞辞》,1936。见《鲁迅先生纪念集》悼文第二辑。,这个评价无疑是颇有见地和发人深思的。 然而,如果我们仅仅从区分鲁迅前后期的角度来理解这位伟大作家“一身二任”的特点——似乎前期鲁迅起着资本主义兴起时代但丁的作用,后期鲁迅才起着无产阶级革命时代“新的但丁”的作用,——那也还是一种相当皮相的简单化的看法。事实上,鲁迅早在写作《呐喊》、《彷徨》的时期,就已经是无产阶级领导的新的革命时代的出色表现者。他的小说从一开始就打上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的深深烙印,尽到了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呐喊和启蒙的作用。 《呐喊》、《彷徨》里的作品,并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也没有神奇出众的英雄,更没有鲜血淋漓的刺激性的内容。出现在鲁迅笔下的,可以说都是日常生活中一些平凡的人和事,首先是一些普通的农民和知识分子。《呐喊》出版后不久,一位评论者就曾指出:“那里面有的,只是些极普通、极平凡的人,你天天在屋子里、在街上遇见的人,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你自己。”张定璜:《鲁迅先生》,《现代评论》1925年1月号。我们不要小看了鲁迅小说在人物与选材方面的这个特点,这里正体现着“五四”文学革命的一项根本精神:倡导现实主义。几千年来,文学的表现对象,无论在中国,或者在欧洲,大致都经历了神——神化或半神化的人——普通人(其中又有各式各样不同理解的“人”)这样的过程;从一定意义上说,文学的发展过程,各式各样创作方法的演变过程,实质上就是人类愈来愈清楚地(尽管不无曲折地)认识自己、表现自己的过程,也是关于“人”的观念的革新变化的过程。现实主义要求作者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式描写人,这表明: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成熟期(各种固有矛盾暴露得充分的时期),人类的自我认识到了一个比较科学的阶段。特别是19世纪中叶以来,短篇小说中截取横断面的描写方法,通过日常生活场景工细地刻画人物性格的手段,它们犹如植物学中通过年轮研究树木,医学中通过切片观察细胞,显然都和近代唯物主义思潮的发展、自然科学的进步、社会生活愈来愈趋细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愈来愈受到人们关注等等因素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文艺思潮被介绍到封建半封建的中国,当然是一种巨大的进步,标志着中国文学现代化跨出的重要一步。但是,鲁迅小说写平凡的普通人,除了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之外,其中还包含了一些特定的时代的新因素。鲁迅是1918年5月起发表白话小说的。当时中国在十月革命胜利的推动下,不仅现代民主主义思潮扩大了传播,而且科学社会主义和其他各色社会主义思潮也开始产生较大的影响。1918年3月间,刘半农在《中国之下等小说》的讲演《中国之下等小说》为刘半农1918年3月29日在北京大学文科国文门研究所之讲演。见《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中指出:“今后的世界,无论狭义的贵族、广义的贵族,都已有不可不消灭之势。我们对于文学之眼光,也当然从绅士派的观念,转入平民派的观念。……我辈要在小说上用功夫,当然非致力于下等社会实况之描写不可。这下等社会之实况之描写,凡未在做小说时尝过甘苦的,多把它看得很容易,以为下等人之生活思想异常简单,把我辈文人的思想刻画他,万无不象之理。不知心中存了这含有绅士派臭味的念头,他的著作,便万万不能与下等社会的真相符合,真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今欲探求下等社会之真相,只有两种方法:第一,便是自己混入下等社会,求直接的经验;第二,求之于下等小说,间接的以他人之经验为经验。”在这个讲演的末尾,刘半农还明确提出:“要创造平民派的新小说,打破绅士派的旧小说,使今后之文学与今后之世界趋于同一轨道”。同年四月,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也提出新文学作品可描写“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小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原载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4号。。同年7月,李大钊在《言治季刊》上刊出《法俄革命之比较观》的同时,又发表《俄国革命与文学家》等文,实际上鼓吹文学与革命紧密联系起来。不管这些作者中有的人后来发生过怎样的变化,也不管他们当时有些想法多么幼稚、多么肤浅,新文学运动倡导者自1918年起纷纷提倡写下层人民、写工人农民,这件事情本身就说明十月革命以后中国社会思潮、文艺思潮的新变化,说明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登上历史舞台的新时代正在到来。而鲁迅,就是首先在小说创作上体现了这种时代精神,开启了这个革命性变化之端的作家。列宁曾经这样赞赏列夫·托尔斯泰:“在这位伯爵以前,(俄国)文学里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农民。”转引自高尔基:《列宁》,《文学写照》,第42页。这段文字亦见于罗稷南译的高尔基《和列宁相处的日子》,第68页,三联书店,1950,译文稍有差异。鲁迅则可以说是中国几千年文学史上第一个真正写了普通劳动农民的小说家(《水浒》写的是市井小民和脱离了土地、脱离了劳动的农民)。 鲁迅农村题材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用平等、友善、感同身受的真诚态度,真实地反映了普通劳动农民在封建宗法制度统治下的极端痛苦,深刻地揭示了封建宗法思想对农民和其他下层人民的严重毒害,从而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反封建的呼声。少年时代活泼可爱的闰土,由于“兵,匪,官,绅”的长期压榨,加上“多子,饥荒,苛税”,竟“苦得他象一个木偶人了”。他已经承认命运,像大地一样默默地承担着一切重负,只对香炉、烛台之类发生兴趣。《阿Q正传》里那个很肯劳动而缺少觉悟的主人公,在赵太爷、钱太爷统治的未庄,失去了一切生计,连姓赵的资格都被剥夺,参加革命当然更不被准许,最后只能落一个受诬而致枪毙的可悲结局。《祝福》里那个惟求“做稳奴隶”的祥林嫂,却连这点最卑微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只能在肉体受尽压榨摧残,精神受尽嘲笑凌辱后,像尘芥一样被扫出世界。更使人震惊的是,祥林嫂不仅生前受尽痛苦与折磨,最后还必须怀着深沉的恐惧走向死亡;对她来说,死亡不是长期痛苦生活的解脱,而是另一种更痛苦的生活的开始(到阴间去受锯刑)。鲁迅就在这一系列作品中,揭露了全部封建宗法制度和思想体系的极端野蛮残酷。在表现农民所受封建压迫的痛苦方面,鲁迅小说达到的深刻程度,确实是前无古人,而且很可能也是后无来者的。 正是从代表农民和广大被压迫人民利益的革命民主主义立场出发,鲁迅小说充满了对全部封建宗法制度和思想体系的烈火般的仇恨,充满了与封建宗法制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彻底决裂的精神。鲁迅在《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中说:“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这种强烈憎恨的感情,也正是鲁迅对封建制度及其文化思想的感情。鲁迅在1926年写过一篇小说叫《铸剑》,可以说形象地表现了这种感情。小说的主人公眉间尺为了向专制暴君报杀父之仇,宁愿割下自己头颅交给黑衣人,黑衣人也决心牺牲自己来完成烈士的遗愿,最后,眉间尺、黑衣人连同暴君的三颗头颅在沸鼎中扭、撕、咬,直到把暴君的头颅撕烂,其他两颗头颅也才甘心毁灭。我们不妨把这看做是鲁迅反封建彻底性的形象表白。这种彻底性是以现代民主主义思想为基础,乃至接受了朦胧的社会主义理想,才能具备的。正是这一点,构成了鲁迅小说与中国古代、近代一些具有不同程度反封建倾向的作品的原则区别。《红楼梦》是我国文学史上一部富有民主性精华、成为古典现实主义高峰的伟大作品,然而书中的民主主义成分,毕竟仍被“天命观”(实即意识化的封建等级制度)的厚壳紧紧包裹着,并未破茧而出,达到否定封建制的高度。它的作者,主观上仍想“补”封建社会的“天”。而鲁迅却是“塌天派”。他小说中的反封建精神,是彻底的不妥协的。《狂人日记》对几千年封建宗法制度,用“吃人”两个字做了概括,召唤人们从根本上推翻它;小说通过狂人之口,公开宣告:“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可以说,贾宝玉叛逆精神已经止步了的地方,对于狂人,则仅仅是事情的开始。这种差异,正好量出了鲁迅小说同以前一些具有民主主义倾向的作品之间的时代距离。 然而,鲁迅小说真正的现代内容,远不止于真诚同情农民的痛苦,要求坚决彻底的反封建;它还有一个重要的表现,是在对待农民和其他小生产者弱点的态度上。鲁迅在小说中,清醒而沉痛地表现、批评了农民和其他小生产者本身的弱点,如中年闰土的麻木保守和迷信无知,爱姑的眼界狭小和对地主阶级人物存有幻想,华老栓一家的愚昧以及对政治(不管是哪一种政治)的冷漠,等等。特别在《阿Q正传》中,鲁迅更尖锐地批评了阿Q那种以未庄人的眼光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把革命单纯看做分富家财物,不能正确区分敌友,只图实现狭隘报复之类的思想。对小生产者的弱点采取何种态度:是友善地批评教育,还是鄙视地加以打击,或者相反,一味地给以保护,不惜把弱点当作优点来鼓吹,这里区分着现代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以及托尔斯泰式的宗法制小农几种不同的立场。鲁迅和托尔斯泰都真实地表现了农民的痛苦,然而他们是从不同的方面、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来表现的:托尔斯泰表现了俄国农民在1861年以后资本主义化过程中被掠夺的痛苦,他诅咒资本主义,把宗法制小农理想化,连他们的弱点也加以接受和赞美,完全成了宗法制农民情绪的忠实表现者,因而就有了开历史倒车这一面。鲁迅则不然,他表现了中国农民在封建宗法制统治下的痛苦,真诚地同情农民,但并不是从小农的观点情绪,而是从现代民主主义和朦胧的社会主义的高度来观察一切和表现一切的。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说明鲁迅对农民和其他小生产者的弱点,采取了善意地批评、痛心地鞭打的态度。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鲁迅感到愤慨;阿Q不准小D革命,鲁迅更感到悲痛。鲁迅和托尔斯泰的这种不同,表明托尔斯泰只能属于俄国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以前的时代,而鲁迅则属于中国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时代。对鲁迅这样的启蒙主义者说来,像托尔斯泰那样接受宗法制农民的思想,甚至把宗法制理想化,乃是绝对不可想象的。鲁迅小说在对待农民和其他小生产者弱点方面的这种态度,同现代无产阶级十分接近。中国新文学之所以在内容上也能当之无愧地称得起是地道的现代化的文学,同鲁迅小说所开辟的这个优良传统,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尽管后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也多少经历了一些曲折,但新文学在它诞生的初期就涌现了鲁迅这些具有高度思想水准的小说,这不能不是中国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时代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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